正文236 执经问难*
作为在室女子,突然偷听得男人们谈论婚嫁贞节一事,周珑与蕙儿自是面红耳赤。周珑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小月道:“这里哪里请来的先生,怎的不说书论道,竟说起闺房一事来了?”
小月从守信那里听得只言片语,此时道:“小姐,这就是现下出名的许秀才啊,吴地才子呢。”
周珑瞧一眼蕙儿,见她羞答答地也不翻书了,便问她可瞧中哪些书,自己便去知会四哥。
蕙儿道:“这院中还有男客,咱们且快回后院吧。”
周珑对小月道:“你快去楼下望风,且瞧好了,楼下无男客,我们立马回后院去。”
然后,几人尖着耳朵,也没听到楼下再有方才激烈地讨论声,小月也没上楼来。周珑心不在焉地陪着蕙儿选书,发现她多是选的诗书类。蕙儿选了三四本,走到案前,才发现桌上正有未完稿,显然此稿主人正作文,题为《女与回也孰愈》。蕙儿一愣,觑得周珑正在翻书,便似是随意地坐了下来,瞟了几眼该文。
周珑一边翻书,一边聆中楼下动静,未尝多久,似乎便听得楼下文筵送客声。小月进来道那先生终于走了,老太爷与大少爷也走了,她赶紧放下书来,那边蕙儿盈盈起身道:“好了?”
周珑点一下头,见蕙儿带着一丝笑意在嘴角,显然已忘了方才关于守贞的话题,约略放心些,见她最上端拿的是一本杜工部诗集,便道:“赵小姐可喜欢杜拾遗之诗?”
蕙尔点了下头,笑道:“甚是喜欢,他的诗往往虚字不仅是作柱,更是能让诗活了起来,很是有趣。”
周珑想了一想,道:“确实是如此。且他的诗,又时有‘自’、‘相’、‘共’等字相对应。你这一说,我倒是想起来了。‘山花相映发,水鸟自孤飞。’”
蕙尔亦是十分认同,很自然地接道:“‘百鸟各相命,孤云无自心。’”
另一个又接:“暗飞萤自照,水宿鸟相呼。”
这二人边行边道,且到院门口时,周珑笑道:“自去自来堂上燕,相亲相近水中鸥。”
蕙儿莞尔,因为追得紧,没来得及反思,随口吟道:“俱飞峡蝶元相逐,并蒂芙蓉本自双。”
小月结结巴巴地道了句:“老,老太爷,大,大少,爷……”
周珑一愣,见文筵正陪着周叙往院里走呢。周叙方才正与文筵说着:“倒也未尝全然无可取者。只是作题未免不够大方,非得朝政之臣,失了大器,有如妇道人家,未免落了下乘。若是教家中女子,倒也可担当……”却听得有女子在吟诗,见得周珑从书院里出来,已是诧异,再见得这旁边陌生女子,亦是一愣。
周珑赶紧躬身行礼“大伯父”,慌忙作了介绍。上着浅蓝印花交领褙子的蕙儿此时自是彤云如霞渐染满颊,烟视媚行,怯生生地躬身行了礼请了安。文筵一见别家小姐,招呼了一声,只将眼睛转向旁处,不敢多瞧半眼,生怕与礼不合,有失君子行径。
周叙仍如往常一般和颜悦色对周珑道:“既是贵客,需得好生招待,万勿失礼。”又慈祥地对蕙儿道:“早有耳闻,巡抚大人宅中有两才女,方才的诗句,倒是精通杜工部诗词,果真是巾帼不让须眉。”又略说了两句客气话,将方才相逢之尴尬化为无。
二女随了丫环既去,文筵仍有几分腼腆,方才蕙儿那半句诗“并蒂芙蓉本自双”恰就入了耳,待脸上红云渐去,方才继续接了祖父的话题,欣喜地道:“祖父的意思是要将那许先生聘来教家中姐妹?”
周叙微颔头,瞧着那三层楼高的,道:“人道我周家书香门第,守着万卷藏书,若是家中女子大字不识几个,说出去自是贻笑天下。如今你同叔既想兴书塾,不如此事一并交与他来打理。”
另有一由,便是那日他见得李氏与邓氏竟这些须财物而大声争执于堂前,相互攻讦,实非知书达礼之人,如若家中诸女子皆如此,岂不是失了妇道?
文筵很是高兴。见祖父今日亦有几分喜悦,便大胆地道:“其他姐妹若是晓得此事,定是高兴不已。如此一来,我再不用苦作老师了。”
周叙抚须道:“难得你不好为人师,也算是有自知之明了。”
文筵谦逊地道:“是啊,先时自以为是。如今年渐长,方知天外有天,人外有人。作学问,作的不仅是诗书礼乐,更有人情世故。家中便是箐妹一问,足以让我无从答疑。现下简弟也越问越刁钻……既要来个先生,且让这等烦恼愁了先生去。”
周叙见得孙儿虽为诸子弟中最为年长者,眼见要去考取生员,却仍是稚气未脱,作为长兄不失忠厚,顾念堂兄弟手足,甚是难得。此时见他说到为兄之难处,一寻得先生,便好似摆脱一个**烦一般,也不禁失笑,道:“文简所提问,如何个刁钻法?”
文筵这才发觉自己在祖父面前有所得意忘形了,毕竟那是自己与弟弟妹妹们的一些日常讨论,难道也一一说与祖父听?免不得有些支支吾吾起来。
周叙含笑道:“怎么?那题竟是难倒了咱们的文曲星不成?”他对长孙期望颇高,是以也时常加以指点一二。
文筵犹犹豫豫地择词道:“便是说到二十四孝郭巨埋子之典故。俗话说:虎毒尚不食子,郭巨孝母而欲活埋子,有失人伦……”
周叙闻言,面有讶色,道:“文简小小年纪,如何会懂得这个?”
文筵老实交待道:“是文简问四妹,什么是二十四孝。四妹正好翻书,便与他约略说得一些故事后,却是与我讨论一二,提及了此典故。”
当时文箐原话是:为人孝顺父母,乃是天伦不可夺。唯有郭巨,为表孝节,却是活埋亲生子嗣。如此可见,光有孝悌,全无人伦血脉之心,相较而言虎毒不食子,此人自是连****亦不如。如此之人,焉能作为二十孝之样例?天下人若学其言行,打着孝母顺父之旗帜,行不义之事,岂不是世无王法纲纪伦常?
周叙听完这些话,默然,半晌方道:“文箐之言,倒也在理。你又是如何说及?”
文筵苦着脸道:“笴弟当时亦在,便诘问道:如若郭母饿死,岂不也是一条人命?”
周叙张耳静听下文。
“没想到,四妹却又言称:郭巨不过是沽名钓誉之徒,陷兄弟妻子母亲于不仁不义,而全自己名声……”
文箐当时苦笑道:大哥,郭家并非一贫如洗,本来有家业,为何把家业全数分予两个弟弟,自己却是光徒四壁,还非要让老母跟着自己忍饥挨饿?如为老母着想,真个孝顺,在分家时,他自己要是想自食其力,不沾前人恩泽,那也该为其母留出一份以赡养晚年。岂不知,他无养家之力,却偏偏做出此样举措来,他在外人眼里,倒是对兄弟照顾有加,对母亲至情至孝,博得孝名贤名在外。难道他家兄弟知晓他竟要埋儿,以省幼儿那一口饭食来饱老母,竟不闻不问?分家时,推让财产分毫不取,便已是陷其兄弟于恶名——外人看来,必是他家兄弟霸占家产,不尽孝道,不敬兄长,不关爱侄儿。他家老母若是知晓孙儿竟被活埋,又岂能咽得下饭,谁家堂上长辈,知此事后,尚能独活?诸上种种,郭巨之举,实是陷其兄弟于不义,害其母亲不知情中无仁无爱,陷其妻弑子,与畜牲何异?